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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弈】参商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莫弈先生在他五十岁的生日前夕收到了两件意想不到的礼物。


他年岁渐长,年轻时更偏近母亲的东方长相,经历时间打磨后骨相愈加清矍,这让他每每路过治疗中心的镜面玻璃前都不自主地检视自己一眼。他觉得自己长得越来越像父亲了。掠过周围匆匆路过的面孔,他相较之下更像一个异乡人。他不敢看太多。


快退休的人按理说不该再像他这样忙碌。然而他保持着更加严苛的作息,每日雷打不动地九点起床,照顾花园,前往研究所指导学生的一些项目,晚间归家摆好碗筷,对着餐桌的另一边絮絮叨叨。没有了睡前的工作日志,他入睡更早了些。他想他年轻时从来不屑于听着广播电台入眠,因为他不惧于任何虚无,恼人的白噪和真空中的时间。他紧抓着爱人的手和由他精密规划后应得的一切。直到中年他丢失掉太多幻想,不得不以掩耳盗铃式的睡前仪式强迫自己接续第二天,收音机一夜又一夜地响,文字编构成破碎的浅眠,代价是再也不能睡得安稳。


他经历太多光怪陆离的梦。梦中他有时是和王女狼狈为奸的公爵,不惜以命换命将她复活;有时又是深海巨怪,疯狂之极只剩本能要将她全部吞吃;有时只是一个被她护在身后的孩子,看她长出龙鳞与利爪,再被钢铁剑弩的战车碾碎。


“再抱紧我一点吧。我冷得快要燃烧了……”


于是他日夜兼程奔赴一个梦境到另一个梦境。


后来他习惯午觉睡到房间中都被一种闷热的昏沉浸染,醒来便是能杀人放火的世界末日,这种在前半生被太多无可奈何压制的暴力因子在他身上阴郁地蔓延开来,他在每日都要经历一个束手无策的黄昏,然后回归于谨慎自制,回归于他的花园。


他颇为烦躁地轻拍掉玩弄他碎发的手。


“嚯。”那人轻佻的笑声入侵他的梦境:“你这只猫脾气好坏啊!不是说男人年纪越大越沉稳了吗?”


太熟悉。太熟悉了。这个声音。


他发现自己病入膏肓了。


莫弈带着深知自己无可救药的绝望感长呼一口气,像是将梦里的留恋吐出肺腑,带着这个年纪微不可闻的衰朽哭腔:“蔷薇……我病得越来越重了。”


对方则大惊失色:“瞎说什么啊!”


“我去哪儿了?”她开始喋喋不休:“今天是周末,我应该和你一起午休的呀……我去,我不会这个年纪还在加班吧……”


她陷入一种在他看来早已无关紧要的担忧之中,聒噪得生机勃勃。他终于睁开眼转向她,枕头柔软的触感抵在他一颗摇摇欲坠的头颅上。


“好久没看到你这个样子。”他温声说。


藤蔓一样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而年轻女人惊奇地趴到床角:“你都不问我为什么会到这里吗?一点好奇都没有?”


她假模假样地悲叹:“哎呀……婚姻生活把人变成什么样子了……已经对我完全失去兴趣了?”


“没有。”


“我很想你。”


“要抱抱吗?”


“要!”


女人脸上的笑容又绽开来,莫弈只觉得其中光芒刺眼,而有脆弱的裂痕他无处捕捉。她像所有滑溜溜毛茸茸的小动物一样滑上床沿,将他全身拥入怀中,莫弈在感到来自实体之物的另一种窒息前更早地下意识掐断了自己的呼吸,然而熟悉的体香还是争先恐后涌进他的鼻腔,以他曾经最为痴迷的方式入侵旋转,摄人心魄。


“你瘦了好多噢……”她顺着他的背脊轻拍,他感觉自己像一具萎缩并动弹不得的木偶。


“是不是我对你很不好?还是海奥森的事情?哎呦年纪不大愁成这样……”


然而她又短暂分离去端看他的脸。他顿时生出一种相形见绌的狼狈,羞耻地偏过头去,又被女人一手拉回。她眼睛蕴藉着太多光亮和爱意,将年岁的裂痕在他身上修补,他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几十年前他们无数个在雨天醒来的下午,暑气和雨雾氤氲,他们藏身于日常和爱人的庇护之下。


“逗你玩呢。你怎么还这么好看呀……都这个年纪了,气死我了……”


她的话磕绊了一下,不顺畅地滚出嘴边便被搁置一旁:“不知道我长到这个年岁会是什么样子呢……我也想成为帅阿姨……”


他漫无边际地触碰年轻爱人的轮廓:“会很帅的。”


他将所有经年累月梦中的构筑和盘托出,感受年轻爱人胸腔中明朗的笑意,那是活生生的。


“好啊……”她笑得快要从床上掉下去,被青筋突出的大手捞回:“你庇护的羽翼伸得够长……竟然连退休之后去哪个广场研究广场舞都想好了……你想看我跳广场舞就直说!”


她又倏忽跳下床去准备大展拳脚,然而响起的并非欢乐的广场舞曲,他给她弹过的曲子太多,那首是他们在最终行动前夜合奏的一首。


她转身,裙摆延展开那年夏天他们骑行从山坡冲下时,被风和欢笑荡开的弧度。


“舒曼的梦幻曲。”她笑得眉眼弯弯,让他眼前一片朦胧:“来吧。”她向他伸手。


他的身体迟缓流动,全靠向她伸去的手拉动全身的魂灵,即便在此时他也为自己的衰老感到一种被时间抛入不可抗拒洪流的哀伤。这是他一步步教会她跳的舞。所有掌心契合的弧度,所有节奏和所有在地毯上滑动的步伐,在他们脚下流淌为一片充满回忆之色的纯白。


这次是她带着他跳的。


“嘿。”她轻声说:“那天晚上你睡着了,好可惜呀。”


“我是想要和你打赌的。赌你可以平平安安活到50岁,那样我就来见你。”


他感到一种心神过于激荡的脱力。他知道自己已经经不得太多情绪激烈的变化,终于能处心积虑地放任自流,在她手中生长枯萎,任由时间在他身上胡乱拨动齿轮,只是为了再见她几面。


“我赢了。”他剧烈地咳嗽,将她所有重量压在自己身上倒向回忆之河:“我知道我赢了……”


“对呀。”她将他的银发向脑后顺去,一遍一遍不厌其烦:“我就说你能活很久……银发最不显老啦……可恶,这么帅的老头为什么还单身……”


他们纠缠沉迷直到临近同样一个午夜,愉悦至筋疲力竭,深知这是最后一次。他的衰老与她的青春绝望之处系紧的结终于零点的钟声,他知道他赢了。


“你要回去了吗?”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他失去她的时间已经太过于漫长,几倍于他们曾经互相拥有的短暂春秋。如今他只拥有赌约和自知不再有结局的等待,一笔一画刻在梦中的牢房,刻在他现实的身体上具象为衰老和皱褶。


“我们继续赌吧。”


她说:“生日快乐。这话我还要和十年后的你说。”


于是她不顾所有挽留,转身直面自身选择的命定结局。三十岁的莫弈会用尽一切办法留下她,哪怕违背她自身的意愿,哪怕对抗一切神法;四十岁的莫弈将以死亡复仇于凌迟般的日常和记忆。而五十岁的这个午夜,他选择听从她的赌约,鲜血淋漓目送她走上自己的永恒轮回,也是他的轮回。


“你看着吧。”她的回答与多年前他的回答重合,字字句句:“我不会逃的,我要成长到足够强韧去撕开所有掣肘我的。就在这副钢筋铁骨里,换掉所有生锈的铁钉。”


然后我们互道珍重,一去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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